查看原文
其他

我荐 | 房慧真:边城

房慧真 黄灿然小站 2021-07-02



曾经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期,每个周末,我绕过圆环,穿过弥漫着快炒烟火气味的宁夏夜市,穿过蚵仔煎、肉羹汤、知高腿库饭的路边小摊,最后,会接上隐身于静修女中后面,羊肠般窄窄一条的归绥街。

从宁夏到归绥,从光明隐入黑暗,仿佛有种更往边缘去的荒凉。烟火退散,人声已寂,位于归绥街上的“日日春关怀协会”,里头的唯一义工,正等着我来交班。交接完成,铁门拉下,已是午夜时分,我在办公室看电视,里头的小房间里,有一具沉睡的女体,一整夜她极少醒来,像川端康成《睡美人》中被喂以安眠药的裸身少女,而我是一个清醒的陪睡者。

清晨微明之际,蓄积了一整夜终于要一次泄洪的膀胱,惊醒了她。轻度中风的前公娼白兰,挣扎起身,颤巍巍地向我走来,有时候她还没到目的地便撕开纸裤,撇了稀屎散落一地,成了她行走的线索,我亦步亦趋地收拾善后。上完厕所,帮她擦拭私处,抹上痱子粉,重新包好尿布。忙乱一阵,从蟹壳青到鱼肚白,天通体地亮了,轮值时段结束,走出归绥街,仍无一丝睡意,却又不能说是完全的清醒,我往往在这样彻夜未眠过后的早晨,宛如梦游一般,逡巡于迪化、归绥、宁夏、酒泉、伊犁、兰州、甘州、凉州、敦煌,最远不过玉门街。

这样带着边荒想象的街名,春风不过玉门关,再过去,还有些什么呢?还有圆山、剑潭、士林、石牌、天母、北投……台北还没完成一半,然而,这个以大稻埕码头为轴心辐散出去,想象中的地理,确实就如当初命名就已埋下的谶言,真正成为边城而没落了。

归绥街的前身也曾热闹一时,随着大稻埕的繁华而起的艺妲间,天字第一号的“江山楼”即栖身此处,楼塌灰飞烟灭,如今也只能在侯孝贤《最好的时光》中的“自由梦”一窥昔日荣景。相较于达官贵人进出的江山楼、春凤楼,转入暗巷,在日日春对面的公娼馆“文萌楼”,对象是在大桥头苦力市场集散的零工、粗工。

狭长型的公娼馆,一进去首先是前厅,墙上挂着标示有小姐艺名的相片,方便警察临检。靠墙摆放一整排的高脚凳,没有生意的小姐,就坐着翘脚看电视。少了神明桌,低处角落盘踞着一只虎爷,神秘、隐蔽如这小屋的营生。揭开红色门帘,从前厅进去,后头还别有洞天,计有四间以木板隔间的执业房,里头除了比双人床略窄的木板床外,别无他物。更往深处走,尽头处有脸盆架、毛巾,以及恒常烧着热水的瓦斯炉。没有盥洗处,而是由小姐打了热水,端进房帮客人清洗。

目睹这一切,是在台北市废娼之后,这里已成了可供参观的性产业遗迹。走到底,从后边的小门出去,娼馆后巷,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寻常民居,清白人家晾晒的被褥衣物,毫不避讳地跨界到这边来。文静少言的白兰,没生意的时候,少到前厅和其他妹妹往来,而是开了后门,在僻静的巷间想着心事,她喂养的几只野猫有时候来探,于脚边磨蹭,喵喵讨鱼吃。早上八点开门,中午十二点阿桑做饭,姊妹共进午餐,凌晨两点收工。只除了每星期三的性病防治所检查,以及周二、四的午后,大伙不会忘了去签支六合彩。有时白兰接了一个客人,还不到中午,赚够买鱼的钱,她就收工不做,曾经那样的任性,与自由。

附近一带的生计,往往与娼馆息息相关,位于陋巷或者二楼的便宜小旅馆多,西药房多(卖出最多的是淋病药),妇产科、割包皮的泌尿科多,按摩店、内设卡拉OK的清茶店多,深夜灯火通明的小吃店也多。过了重庆北路,民生西路上的“杏花阁”,或是延平北路的“黑美人”、“五月花”,算是昔日河港红灯区的丁点遗留。

除了食、色两项,婚丧嫁娶等生死大事,皆可在此交办。出生所需,有油饭行(兼卖肉粽、粿制品)、命名馆。嫁娶大事,相亲可至“波丽路”,嫁妆可至百货店采办,婚服至永乐布市量身订做,喜饼则有百年糕饼老铺,婚期选定可至择日馆。生病调养,有南北货中药行,西药则有迪化街34号空留废墟的屈臣氏大药房,日治时代是进口西药的大批发商。来到生命之终,三角脸和小瘦丫头的西乐队,或者国乐的唢呐鼓吹,多集中在大桥头一带,桥下人力劳动市场没被挑选走的,露宿于亭仔脚的罗汉脚,也许就拼拼凑凑出一个锣鼓队阵头来。

再找不出任何一个地方若此,仿佛人生的缩影公园,不出几条街廓,便可将生、老、病、死一网打尽。

一网打尽的还不止于此,各式原料:化工行、仪器行、木材、塑胶、染料、布帛……天工开物,与一般五金行,或者B&Q特力屋不同,一家小店就专卖一物,卖塑胶的他就专攻塑胶,不杂卖木材金属。短短一条天水街,有七、八家化工材料行,也不觉其怪。靠近承德路的兴城街,还常见一些隐身于民宅间的家庭工厂:轴承工厂,不远处还有鱼丸加工厂,边城旧区,还容得下此种早期常见的小型制造业,还没过桥被放逐到新北市的新庄、五股工业区一带,也还没被驱逐渡海至珠江三角洲,或者更往南边去的东南亚一带。

此区老行业多,原料行多,小型制造业犹存。

除此之外,老人也多,时常街衢交会处,稍有一处畸零空地,便见三五老人搬了板凳来聊天,有些闲聊之外,还不忘经营小生计,铁桶装了红茶,十元一袋。甫放学,还穿着制服不及脱下的小女孩,提着两包红茶回家去。老人煮红茶赚些零花,小儿呷凉,自然而然的供需,不需透过大盘中盘,便利店层层的物流系统。又例如保安街“慈圣宫”前的一排食摊,不做晚市,下午四、五点即收,光顾的多是老人。摊车前摆放的清一色是长条板凳,颇有古意。一家卖家常菜的小店,绿格子窗棂上挂着活动菜牌,白底红字写上菜名:虾仁淮山、红糟鳗鱼、蒜苗鱼片等等,可因应季节时蔬不同而随时替换。

废墟也多。有些民居一楼还做小生意,二楼已全然荒废,甚或倾颓了,格窗以木板封起,寂寞的女儿墙,再无人凭栏倚望。蕨类野蔓攀爬墙间,长得特别青绿,特别好,甚至比老老实实栽出来的盆栽还好。有时候一栋弃屋的内部,被一棵树侵入,生根、茁壮,自然的意志穿刺天花板,从二楼的窗口击碎玻璃伸出枝叶,凶猛的绿意,最是生机勃发。

有些废墟,还留有这一带常见,不见底的长楼梯,楼层之间,没有丝毫回旋转圜之处,阶阶相连到天边,像座天梯。从梯口望去,对于未知尽头的着迷,心底有个声音不断怂恿着前去。才踏上几步,便有楼倾之势,只得作罢。

边城的边缘,例如往昔有“洋楼街”之称的贵德街,越临近河边码头,往日越繁盛不可方物的,时代的浪潮,越是退却得厉害。

从台北桥上回望,迪化街临河一排,年货大街的背面,往常货物于岸边卸下,直接后门进,前门出。如今,翠翠和爷爷不在,河岸不再摆渡货物,越近河,水气湿度越增,整排老屋已经坏毁得差不多了,恣意伸展的枝叶,绿巨人掀翻整片屋顶,往晴空狰狞抓去。

选自《河流》,房慧真著,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,2013年12月


──────

黄灿然小站六周年|也叫八卦

黄灿然小站六周年 | 分类总目录

黄灿然小站六周年 | 精选261篇最受欢迎诗文

黄灿然小站六周年 | 这50篇文章又好又长又难读

黄灿然小站六周年 | 85首好听的乐曲


曼德尔施塔姆:因为奴隶克服恐惧就自由了(黄灿然 译)

曼德尔施塔姆:这里是恐怖在写作(黄灿然 译)

曼德尔施塔姆:八行诗七首(黄灿然 译)

扎加耶夫斯基:满公车先知——金钱与知识分子(黄灿然 译)

扎加耶夫斯基: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(黄灿然 译)

黄灿然:“衰退中的文化的伟大诗人”

菲利普·雅科泰诗10首(黄灿然 译)

”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”保罗·策兰诗22首(黄灿然 译)

好诗重刊|吉尔伯特:辩护状(黄灿然 译)

黄灿然:看山又不是山


我荐 | 宋琳:诗14首

我荐 | 科普兰:“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吗?”(庄加逊 译)

我荐 | 叶芝:《吉檀迦利》导言(李家真 译)

我荐|圣琼·佩斯:诗人是为我们扯断习惯这根线的人(冯征 译)

我荐 | 布罗茨基:文学憎恶重复,诗人依赖语言(王希苏 译)

我荐 | 休谟:论唯命是从 (张若衡 译)

我荐 | 米兰·昆德拉:无把握的智慧(孟湄 译)

我荐 | 孙文波:汪国真的读者,可能成为艾略特的读者吗?

我荐 | 干处儿卧,湿处母眠(鸠摩罗什 原译,徐庄 节译)

我荐 | 弥尔顿:论出版自由(吴之椿 译)

我荐 | 哈耶克:学术界的圈外人(黄华侨 译)

───────


||关注重要,阅读更重要;收藏重要,转发更重要;点赞重要,点“在看”更重要||


关注我,点击最上端蓝字“黄灿然小站”或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

所有手机赞赏适用,请在“添加留言”处留下您的昵称或名字

您的打赏可帮助黄老师交房租、打车。。。

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    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